我們看到，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是受到融資約束的地方政府在城市化和經濟發(fā)展過程中的一種金融創(chuàng)新。這種以土地和未來的經濟增長潛力作為抵押的金融創(chuàng)新促進了中國經濟的發(fā)展。在一個金融市場高度不完全、法律制度和產權保護制度不健全的國家，基于土地及其衍生品的金融資產為金融市場提供了相對安全的資產（safe assets）。在過去十多年的時間里，這種以土地及其衍生品作為抵押品的金融創(chuàng)新為中國的基礎設施建設和城市化提供了比較有效的融資方式。
這種融資方式的實質是，利用比較優(yōu)質的資產（土地及其衍生資產）作抵押品，通過打包（pooling）和證券化的方法，充分地發(fā)揮了杠桿作用，緩解了融資約束，促進了經濟的增長。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證券化的實質是通過資產池（pooling）和分級（tranching）將對信息敏感的資產，變成對信息不敏感的資產，以此來提高市場的流動性和交易量。換言之，證券化實際上降低了金融體系的透明度，使得人們不再關心作為抵押品的資產的質量，這同時會增加系統(tǒng)性的風險。流動性與風險是金融體系中永恒的矛盾。目前中國金融體系中出現了一定的系統(tǒng)性風險的苗頭。實際上，美國2008年的金融危機就是影子銀行導致的危機。本文將從信息敏感度的角度討論短期內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和地方債的透明度管理，并討論長期的替代方案，最后分析中國最優(yōu)的金融體系設計。
地方債的最優(yōu)透明度管理
1.金融市場的逆向選擇
結果1：在不考慮風險的情況下，債務打包出售和拆包出售，投資者面臨信息不對稱產生的結果相同，相比拆包出售投資者具有完全信息，打包在高收益項目和低收益項目的平均收益率高于投資者的保留收益率時候增加流動性，促進社會福利；在平均收益率低的時候降低流動性，降低社會福利。
而較大區(qū)間幻覺不重要，所以透明度會增加流動性；但透明度提高到一定程度以后，由于風險溢價下降的速度比區(qū)間幻覺快，所以增加透明度反而會減少流動性。這里存在一個最優(yōu)的透明度值，使得流動性的增加達到最大。
以上的發(fā)現可以總結為：
結果2：當地方政府可以選擇關于打包資產的收益率信息披露的粗細程度（透明度），且投資者風險規(guī)避的時候，隨著透明度的增加，市場流動性先增大，后減小，故存在一個最優(yōu)的透明度，使市場的流動性最大。
2.政策建議
?。?）對于地方債的管理，政策界有一種思路是“逐包打開，逐筆清算”。根據我們的分析，這種思路不是好主意。如前所述，證券化和金融市場流動性的實質在于低透明度。如果突然提到透明度，會引發(fā)金融市場的逆向選擇，使得原來對信息不敏感的資產突然變得對信息敏感起來，會在短期內造成流動性的枯竭和市場的僵化，就像美國2008年金融危機中所發(fā)生的那樣。我們的建議是，給定中國經濟的基本面在未來若干年內還比較穩(wěn)健，抵押品價值還相對比較高的情況下，不宜過早地增加透明度。
（2）由于部分地方債已經被信托公司等金融機構證券化了，所以中國實際上已經存在一個影子銀行系統(tǒng)。這種情況下，最優(yōu)透明度管理政策就變得更加重要了。對影子銀行的擠兌使得美國陷入了2008年的金融危機。影子銀行的擠兌就是因為雷曼兄弟公司倒閉作為一個壞的消息（bad news），使得原來對信息不敏感的資產突然變得對信息敏感起來，流動性突然枯竭起來，經濟中的各個部門紛紛開始去杠桿化，使得經濟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
幾種替代的融資比較
由于地方債通常為地方政府主導的項目融資，所以也會面臨類似國有企業(yè)經營中常見的軟預算約束問題。軟預算約束問題是指當國有企業(yè)或者政府主導的項目的經理人預期到當自己投入低努力時，政府會在企業(yè)或者項目經營不善的情況下給予紓困，這樣經理人就沒有精力提供高的努力改善經營。因此，我們在考慮地方政府未來的融資選擇時，要將潛在的軟預算約束問題考慮在內。為了更深入地分析不同融資方式下的軟預算約束問題及其對地方政府和金融市場的影響。我們建立了一個簡單的模型來加以分析。
結果：如果在財政分權的情況下發(fā)放地方債，那么在自主發(fā)債的情況下出現軟預算約束的可能性最小，在中央統(tǒng)一發(fā)放的情況下出現的可能性最大，在中央代發(fā)的情況下出現的可能性介于以上兩者之間。與對流動資本的競爭不同，自主發(fā)債對軟預算約束的改善不會以犧牲公共品開支為代價。
結果1表明從硬化預算約束的角度講，自主發(fā)債制度是地方債發(fā)行的最好方案，而且這種硬化預算約束無需以犧牲公共品供給的代價獲得。這和國內地方債市場發(fā)行方式的演變模式也是相符的。
1.地區(qū)異質性對不同地方債政策效果的影響
當然，以上的分析沒有解決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富裕地區(qū)在自主發(fā)行債券以后，債券利率相比中央代發(fā)時期會有所上升，恢復到國債利率的水平？對此我們的回答是：首先，以上的分析是基于利率是收入減債務的線性函數的假設，在實際生活中，這個函數可能在達到一個階段以后就變成水平的了，也就是說，當收入相對債務而言已經是充足的，那么額外的收入就不會使利率進一步降低；另外，這可能是由于利率函數并不完全由期望收益決定，特別是對于債券而言，極端情況下的違約風險這樣的因素對于定價也是很重要。由于鑄幣稅或者通貨膨脹稅作為最后的擔保確保了國債沒有違約的可能性，而地方自主發(fā)行的債務不可能受到這種保險，所以投資者對國債需要的風險回報也更小。
2.發(fā)行地方債和土地財政
發(fā)行地方債的一個初衷是為了減少地方政府對于土地財政的依賴，進而降低土地價格和房價。我們可以用一個簡單的經濟學模型分析發(fā)行地方債是否可以降低土地價格。
從圖1、圖2容易看出，由于發(fā)行地方債相當于降低了地方政府折現的程度（比無地方債情況下更具耐心），所以會使土地供應后移，短期土地供應相對于無地方債情況下減少，長期土地供應增加，土地價格在短時間內提高，在長期降低。
以上結果對于政策制定的可能啟示在于：從長期來看，發(fā)行地方債的確會幫助穩(wěn)定土地供應，并使土地價格上升減慢，但它的效果不會是“立竿見影”的，從短期來說，它甚至會因為地方政府將土地供給后移而減少土地供給，推高地價和房價。所以在推行地方債的同時必須搭配其他的調控政策來穩(wěn)定短期市場，才能真正實現理想的效果。
中國金融體系的最優(yōu)設計
作為一個金融高度不發(fā)達的國家，中國迄今為止的地方政府融資平臺是一種次優(yōu)安排（second-best）。以土地及其衍生品作為抵押的金融體系雖然有助于緩解地方政府和相關經濟主體的融資約束，但是也容易產生泡沫化和去工業(yè)化的現象。因此從長期來看，中國需要對金融體系進行深刻的改革和設計。
在金融體系方面，德國和日本給我們提供了重要的比較和經驗教訓。德國和日本在1985年前的發(fā)展模式是非常類似的：金融體系都是銀行主導的，資本市場（特別是股票市場）不發(fā)達；產業(yè)結構上都是制造業(yè)主導；比較倚重出口。應該說，1985年之前，這兩個國家的經濟發(fā)展都是健康的。這兩個國家發(fā)展路徑的分野發(fā)生在1985年。日本在1985年廢除了一個長期堅持的法律，允許儲蓄系統(tǒng)的資金可以自由流向房地產業(yè)（此前是導向實業(yè)），從此房地產成為了可以自由交易的金融資產，資金紛紛流向房地產行業(yè)。此后僅僅五年的時間內，日本的資產泡沫就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泡沫在1990年破滅了，從此日本經濟一蹶不振，迄今已經超過了二十年。企業(yè)的資產負債表和國家的資產負債表（財政赤字）一直都沒有修復好。在產業(yè)結構方面，泡沫擠出了實體經濟的投資，日本國內出現了產業(yè)空心化，國內資本外流，由于缺乏技術創(chuàng)新，沒有支持經濟增長的產業(yè)基礎。
德國則相反，嚴格規(guī)制房地產部門，從來沒有讓住房成為可以自由交易的資產，一直秉承制造業(yè)的傳統(tǒng)，保持著強勁的經濟增長，即使2008年的世界性經濟危機也沒有對它產生很大的影響。
德國和日本的發(fā)展道路的經驗和教訓尤其值得中國認真研究，因為中國和這兩個國家有很相似的地方。中國和日本、德國都屬于大陸法系的國家。最近的經濟研究發(fā)現，法律體系等制度結構決定了一個國家的金融結構：一般而言，大陸法系的國家很難有發(fā)達的金融市場（尤其是股票市場），而司法體系相對更好的普通法系（如英美）有比較好的股票市場和相對完全的金融體系（complete markets）。
金融體系比較完全的國家，財富可以通過資本市場上的各種金融工具來實現保值和增值，也可以通過資本市場來化解各種風險（如養(yǎng)老等）。美國在過去一百年內，股票的年均收益率在每年9%左右；而土地的價值在1990年到2000年的一百年的時間里，只上升了24%（扣除通貨膨脹）。由于金融體系比較完全，他們不需要通過購買土地來實現財富的增值和保值。而在金融體系不完全的國家，特別是經濟高速增長的國家，人們往往會將土地和房產作為財富保值和增值的手段；如果對土地和房產市場不加規(guī)制，很容易就會導致嚴重的資產泡沫，就像日本在上世紀80年代經歷過的那樣。這是因為，在一個金融市場不完全的經濟中，土地承載了太多的功能，如空間配置資源的功能、財富保值和增值的功能、抵押品的價值，所以地價和房價就會很高，從而帶動整個非貿易部門的成本上升，使得經濟運行的成本上升，經濟中就會過早地出現去工業(yè)化的現象。而去工業(yè)化導致的經濟衰退（或者經濟危機或者人口老齡化等結構性因素），最終會導致泡沫的破裂，從而對經濟造成結構性的、永久性的破壞。因此，在金融市場不發(fā)達的國家，就需要對土地市場和住房市場進行嚴格的規(guī)制，在這方面德國就做得很好，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實現了沒有泡沫的增長；而日本經濟卻走上了自我毀滅的道路。這個教訓是令人深思的。
中國過去的十年沒有對房地產市場進行適當的規(guī)制，在很多城市出現了資產泡沫，同時也出現了局部的去工業(yè)化的現象，這是一個比較危險的苗頭，中國已經在開始步日本的后塵，不過亡羊補牢還來得及。
中國要實現沒有泡沫的經濟發(fā)展，一方面要對房地產市場進行嚴格的規(guī)制，這方面，德國等有很多經驗可以學習。另一方面，也要發(fā)展適合中國的金融體系。一般而言，司法體系比較落后的國家，最適合的金融工具實際上是債券或者債權，而不是股票或者股權。法律制度越落后的國家，股票市場越難發(fā)展起來，即便德國和日本都是如此。
而債券對制度的要求低一些，因為它對信息最不敏感（投資者只關心最差的狀態(tài)），而且它是硬預算約束的：只要低于一定的臨界點，就可以要求企業(yè)破產清算；股票市場對制度和信息有很高的要求，因為股東需要關注各種狀態(tài)；而且股票是軟預算約束：一個企業(yè)的業(yè)績再差，也不會破產。經濟學家已經發(fā)現，在不完善的金融市場中，最好的金融產品是債券，可以最大程度滿足一個社會的融資要求。但恰恰是債券市場在中國基本沒有發(fā)展起來，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利率管制。中國未來的改革，應該在利率自由化的同時，積極發(fā)展債券市場，這樣既可以幫助企業(yè)融資，化解過剩的“流動性”，也可以為投資者提供一種更可靠的保值、增值的金融資產。
在目前的背景下，應該充分發(fā)展具有優(yōu)質抵押品的地方政府債券和企業(yè)債券。發(fā)展債券市場是一舉奪得的政策選擇。首先，在中國這樣法律制度不健全的國家，債券是一種對信息不敏感的資產，對制度的要求比較低，是一種相對安全的資產；債券不僅為地方政府提供了替代的融資手段，而且還為居民提供了可以充當抵押品和保值手段的安全資產，將房地產承載的過多的金融功能剝離掉，有利于化解房地產泡沫，“擠入”實業(yè)投資。
總之，制度結構決定了最優(yōu)的金融結構，金融結構又決定了一個國家的產業(yè)結構，最優(yōu)的發(fā)展模式要在這三者之間實現很好的匹配。中國的制度結構使得中國比較適合發(fā)展債券為主的金融體系，而制造業(yè)將是中國未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要發(fā)展的行業(yè)。中國只要吸收國際發(fā)展的經驗和教訓，通過金融體系的改革和相關的改革，完全可以實現沒有泡沫的增長。
